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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 小阮公辞别(5k)

    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,转眼光阴飞逝,不知不觉间,已是太康六年(公元285年)的五月了。

    此时夏日炎炎,万物滋生,蝉鸣声震耳欲聋,莺雀间或风铃般来回鸣叫,更不时有山岚刮过山林,使得齐腰的野草与茂盛的枝叶也随之狂歌,加上浅水处的蛙鸣,洞穴中的狐鸣,万物之声交融在一起,好似奏响了一曲没有节拍的强乐,令边山上下格外热闹。

    但这种热闹来自于自然,并不会使刘羡感到喧嚣和聒噪,反而因为一种心灵上的平静,让他能够欣赏其中的生机与美妙。因为他的生活也回归到平静中了。

    随着齐王司马攸的死亡,原本极度剧烈的齐王党争终于结束,太子司马衷的大位也彻底稳固下来。于是一夕之间,西晋朝堂的政治斗争都烟消云散,连带着京畿百姓的平静生活也随之回归。洛阳解禁,坊市重开,凉州和并州来的商队再次畅通无阻,城郊的街巷也恢复了灯红柳绿,连带着刘羡在边山的守孝之地都有人拜访了。

    大概在齐王病逝的下一个月,张华被天子重召回京,任命为太常,张韪也随之返京。而后陆陆续续的,那些被父母遣送回祖地的元勋子女们,也都返回到了洛阳。石超也在其中,在回来后,他听说刘羡一个人守孝,第一时间就骑马来边山看望。

    看见刘羡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,所食也不过蔬果,他两眉先是高高皱起,然后就笑着说:“等你守孝结束,我请你到我六叔家,见识见识些绝世佳肴。”从此以后,石超就隔三岔五地来看他。

    然后是儿时的好友,郤安与张固,他们也都回洛阳来了。在八岁左右的时候,也就是刘羡随陈寿读书后,他们也都被各自的家长叫回去就学发蒙,到现在差不多已有五六年了。郤安的父亲是郤正,张固的父亲是张通,都是蜀汉亡国后随安乐公一家进京的死忠。如今这两人都已经去世,便让孩子子承父业,继续当安乐公府的门客,以后也就是刘羡的随从。

    几年未见,两位儿时同伴都已经大变样。

    由于郤正此前被朝廷起用,当过巴西太守,家格有所上升,加上司马炎曾特地夸奖过郤正的忠名,说“正昔在成都,颠沛守义,不违忠节”,所以益州的中正格外看重,郤氏也摇身一变,成了巴西有名的郡望。连带着郤安回来时,身上也染了些士族特有的清贵之气,张口就要和刘羡谈玄论道,其能言善辩,倒也颇有古之谋士的色彩。

    而张固的父亲张通早年是蜀汉殿中督,以勇力著称,在刘羡试儿会上,还说过想培养他勇武,可惜并未如愿。后来张固回家,就被张通悉心培养,打熬力气,又教他弓马骑射,刀枪棍棒诸般武艺。等张固骑马来见刘羡,这位儿时的玩伴已长到七尺有余,练得膀大腰圆,还有一手好枪法,一看就是战场上冲阵的好手。

    他们同刘羡玩笑说:“辟疾,你有我们一文一武陪伴左右,应该去建功立业啊!怎么在这里蹉跎岁月?”

    刘羡则笑道:“时候还长,我这是猛虎卧荒丘,潜伏爪牙忍受。”

    于是他们常常来边山陪伴刘羡,有时候还同卧在草庐中,一面聆听天地间的风涛之声,一面谈论古往今来的英雄事迹,心中则澎湃激荡,思绪万千,鲜有倒头就能酣然入睡的情形。

    当然,除了这些同龄人外,小阮公偶尔也会来看望刘羡。一是看看他的近况,二是考校他的功课,三则是带一些好友过来,专门为刘羡扬名,毕竟刘羡已经决心入仕,也有鄄城公做提携,那相关的准备,现在就可以开始做了。

    所以到了太康五年的时候,原本以为会非常寂寞的守孝生活,刘羡其实过得并不枯燥。他无聊时有朋友相伴,迷茫时有老师教导,空虚时有书籍慰藉情感,更有已经明确下来的未来目标与希望。就连安乐公也收敛了许多,回到府中后,虽然没过几天,刘恂就旧态复萌,依旧沉醉于酒色之中,但至少不再有什么令人瞠目的暴行了。

    这些都让刘羡高兴,唯一让他伤感的就是,母亲无法亲眼看到这一切了。他只有每晚在母亲墓前祈祷,希望母亲泉下有知,能够高兴一些。

    在这一天,刘羡正在草庐前锄草。他打算在山间清出一块空地来,移栽些赏心悦目的花草,兰花、菊花什么的都行。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到的,也是张希妙生前喜欢的杂务。

    正翻地的时候,刘羡听到山下传来了熟悉的长啸声,立刻放下手中的木铲去看,果然望见了一辆牛车,前面驾车的是一个比他稍大一些的青年,后面斜躺着的是一名露髻披服、倚车长啸的老人,正是阮孚与小阮公。小阮公远远望见了山上的刘羡,便停下啸声,将手中的塵尾来回摇晃,以表示看到得意弟子的高兴之情。

    刘羡赶忙披了袍子迎下去,而后恭恭敬敬地为小阮公牵牛,将他们牵引到一块三面环水、上有竹林的平地。这是因为阳光炽热,暑气如蒸,原本的草庐虽然地处开阔,但被太阳晒个正着,远不如此处清凉。

    等小阮公坐定后,刘羡给他们端来两壶清水,然后坐在下首,询问小阮公道:“老师,我还是按照惯例,先吹些曲子吗?”

    小阮公拍拍手,闭着眼睛道:“行,先来首《奇鸟》吧!”

    小阮公所言之《奇鸟》,乃是其叔阮籍的《咏怀诗》之一。刘羡早已学得熟了,他点点头,掏出怀中的竹笛,深吸一口气,手指按住笛孔,将气息缓缓送入笛中。

    这首乐曲起初悠扬空旷,仿佛处在一片混沌中间,上望之昏昏,下望之茫茫,只有一股不可捉摸的灵气涤荡其中。然而转瞬之间,乐曲如一声惊艳的鸟鸣唱过,混沌也如刹那芳华般绽放,弹指间化作一片分明的天地。苍穹间云开雾散,山野间松涛连绵,一条清澈的河水从中徜徉而过,奔向太阳的光辉中。

    此时阮咸打着拍子唱道:

    “林间有奇鸟,自鸣为凤凰。清朝饮醴泉,日夕栖山冈。

    高鸣彻九州,延颈望八荒。适逢商风起,羽翼自摧藏。

    一去昆仑西,何时复回翔。但恨处非位,怆悢使心伤。”

    小阮公人近六十,嗓音沙哑,本来与前面悠扬的笛曲并不相搭,但随着唱到中段,笛声转低转静,反而衬得歌声颇有股夕阳之下,万籁俱静,唯有黄沙飞腾的沧桑悲凉感。

    而随后笛声猛地提起,如一道狂风倒卷,使大地山川纷纷掠过,小阮公的歌声也顺势狂飙,如长江东去般声嘶力竭,转眼曲声茫茫,歌声杳杳,仿佛此前的混沌、天地、山野、河流,尽数化为乌有,只剩下一股说不尽的哀愁……

    一曲吹罢,刘羡低头等待小阮公的批评。毕竟无论自己的曲子练得多么纯熟,但这只是技巧上的,自己到底没有好的音感,所以离小阮公的境界总是差得很远。但出乎意料的是,刘羡等了很久,小阮公却始终没有出声。刘羡抬头看,发现小阮公正两目望天,一时竟有些怅惘。

    他只好出声道:“老师?”

    小阮公顿时醒转过来,一面拿起塵尾挠背一面笑道:“辟疾,你这首曲子弹得中规中矩,我没什么好说你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刘羡有些将信将疑,他放下竹笛,又拿起昭武剑站起身来,打算向老师演练一遍剑术,不料小阮公来回挥动塵尾,示意他赶紧坐下。

    刘羡很奇怪,跪坐在席子上,恭恭敬敬地问道:“老师有什么吩咐吗?”

    小阮公整顿神色,突然说:“怀冲,你跟着我几年了?”

    刘羡一愣,转而答道:“我是太康元年随老师读书的,今年是太康六年,算来差不多五年多了吧。”

    小阮公点点头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叹道:“五年啊,我现在也没什么好教你的,正是我们师徒分别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这一句毫无征兆,令刘羡大为震惊,他连忙拜礼道:“老师何出此言呢?学生才十四岁,还有许多问题尚未请教,还有许多本事未学,莫非是学生不肖,引老师生气了?”

    小阮公连连摆手,劝住了刘羡,他这时终于说明原委道:“不干你的事,是朝廷征辟我为官,让我去关西当太守。”

    原来如此,这不是喜事吗?刘羡松了口气,同时又心生疑问:因为按道理来说,像小阮公这样久有贤名的人,当太守不过是走走程序,一般待个半年,就会被征召回京,进入尚书台担任清职,再过几年就可能进位三公九卿,怎么小阮公的面色这样不虞呢?

    阮孚看出了刘羡的疑惑,在一旁解释说:“鄄城公有消息,说此次征辟,不关天子的事,也不是想重用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其实在此前的很多年间,竹林七贤中的山涛就曾多次举荐小阮公,但始终被天子否决,明面上的原因是认为小阮公好酒贪色,不堪重任,但刨去攻讦的部分,即使这些完全为真,也并不足以成为理由。因为朝野上下,贪杯好色的何止百人,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启用呢?无非是天子厌恶小阮公罢了。

    而此次小阮公之所以被朝廷征辟,原因无他,主要是尚书令荀勖自以为音律天下无匹,却常常被人认为逊于小阮公。故而他怀恨在心,于是就打算以征辟任命的形势,把小阮公赶出京师,这一去关西,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东返了。

    这个理由令刘羡瞠目结舌,他听说过文人相轻,却没想到还能这样体现在官场上,以致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,更不知该如何劝慰老师。

    小阮公倒是看得很开,他饮了口刘羡递上的清水,轻笑道:“倒也不是什么奇事,早年国家落到这群人手里,我便早有预料了。”他在这顿了顿,突然问刘羡说,“怀冲,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我一个整日饮酒弹琴的无赖,会教你骑射舞剑?”

    这确实是刘羡疑惑过的问题,他点点头,随即就听小阮公解释道:“世人都道我们竹林七贤是寄情山水,不羁旷达,蔑视礼法名利的隐士,其实不然。”

    “早年我们七人之所以聚在一起,其实是满怀一颗报国之心,要么想要策马疆场,建功戈壁,要么想的是治理一方,为民请命。每日聚在一起,不是讨论时政得失,就在一起比剑练射,哪有什么时间谈诗饮酒呢?”

    小阮公在这里顿了一顿,随即哀叹道,“谁知转眼间,司马氏借助高平陵之变,一举夺取国家大权,然后图谋篡位,自建家门。我们锻炼这一身文武,莫非是为了卖给他吗?”

    “后来司马师司马昭掌权,更是违背人伦,不仅排除异己,竟然还犯下弑君的罪过。让这样的人来治理国家,有权而无德,国祚怎么可能长久呢?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们好友七人,这才转为谈玄论道,蔑视礼法,佯作怪形,目的就是为了嘲讽司马师、司马昭这些人,他们也心知肚明。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,我们这些人,死的死,走的走,当官的当官,隐修的隐修,也算是各奔前程了。我今天才被调出京,倒不如说,确实是当今天子宽宏大量。而我这逍遥数十载,也该为百姓做些实事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,阮咸停下来,语重心长地对刘羡道:“因此,怀冲,今天我此行来,是专门与你来告别的。”

    告别?刘羡一时百感交集,听老师的意思,这一次他去关西,恐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。可小阮公明明答应了母亲,要把自己当义子一样看待,怎么就要离去了呢?

    刘羡既感到不舍,又感到怅然,但经过母亲去世后,他对于分别也有些习惯了,更知道在此时,他应该表现出一个男子汉的气概,如此才能让蔑视礼法的老师感到欣慰。

    于是他低头想了一会儿,对小阮公说道:“那分别之前,还请老师教我一项本领。”

    小阮公好奇道:“什么本领?”

    “老师的啸!我第一次见老师,最想学的就是这个。”

    小阮公瞪大了眼睛,随后哈哈大笑,笑得人仰马翻,衣襟散乱,良久后,他才说道:“这哪里需要教?只要你想,你就会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

    “真的,你已经会了,你现在就可以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在小阮公鼓励的眼神下,刘羡还是有些羞赧,小阮公也没有多说,而是直接吟起了一首诗,还是阮籍写的《咏怀诗》,不过此前刘羡从来没有听说过,他吟诵道:

    “炎光延万里,洪川荡湍濑。

    弯弓挂扶桑,长剑倚天外。

    泰山成砥砺,黄河为裳带。

    视彼庄周子,荣枯何足赖?

    捐身弃中原,乌鸢作患害。

    岂若雄杰士,功名从此大。”

    一首念罢,刘羡顿为诗中的雄伟气魄所震撼。老阮公竟将自己的胸中志气全然凌驾在万物之上!

    他在诗中声称,要以扶桑仙树挂弓,天外宇宙倚剑,泰山为磨剑石,黄河为自己的衣带。所谓汪洋恣睢的庄周,在他看来,不过是一只既不珍惜自身,也不关爱天下苍生的呱噪乌鸦罢了,哪里比得上真正的雄杰国士?

    英名要万古流芳,功绩要万人敬仰,这才是人生最伟大的意义。

    好一个雄杰士!

    谁能想到,那个穷途之哭,对凡人白眼相加的阮籍,实际上怀的是英雄之志呢?刘羡缓缓站起来,他此时再次听到了天地之间的交响乐,看到了山野之间的无穷生灵,不尽松涛,同时也有一种明悟自心中犹然而生:

    日日坐观天地气象,胸中怎不生些块垒?平生知己相会,心中怎不长出英雄之志?!

    一种沉重的气流涌向喉头,刘羡长长一吐,音调浑厚而悠扬,喉音、鼻音翻卷了几圈,最后把音收在唇齿间。变成雷击一般的口哨声,极为潇洒干净地飘扬在群山暮霭之间。但刘羡却听不见,他一时感受不到自己的胸腔,骨肉,只觉得自己脱胎换骨,彻底融入到了这天地内。

    等刘羡缓过神来,见小阮公正笑盈盈地注视自己,他连忙拜谢道:“谢老师指点。”

    小阮公则摆手感叹道:“是你这孩子悟性高,嗨,如果我三叔还在世,定能和你成为忘年交吧!”

    临行分别前,小阮公停在车头,望着刘羡说:“怀冲,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我收到消息,陈寿已拜访完江南各族,正在返京的路上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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