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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章 沉默的父子(4k,求追读!)

    太康四年二月辛巳,时年十二岁的刘羡正式开始守孝。

    作为自两汉年间因尊崇儒术逐渐普及的民俗,守孝之礼在西晋时期不仅没有减弱,反而发展到登峰造极。

    按照《礼记》中记载,在服丧期间,为体现孝心,守孝者的饮食要格外注意:如头三日不食,出殡后方可食粥;等到了百日卒哭之后,才可以疏食水饮,也就是吃点粗茶淡饭;而一年小祥以后,才可以吃菜果;两年大祥之后,才可以用酱油盐调味;等到守孝期满,才可以正常饮食,也就是可以吃肉了。

    居住方面也是如此:在死者未下葬之前,孝子要居住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之中;下葬之后,棚屋内壁可以涂泥挡风;百日之后,可以对棚屋稍加整理;一年小祥,可以拆除改建棚屋,用白灰涂墙,铺用普通枕席;大祥时,就可以回到平常的房屋,但不能用床;守孝期满,就不做要求了。

    这样苛刻的守孝内容,既妨碍生产,也毁坏人的肌体,在生活中自然是很难完全遵守的。

    两汉期间,能够按《礼记》执行下去的孝子,不能说凤毛麟角,只能说完全没有。被地方当做道德表率推举上来的孝廉,既有守孝了二十年,期间和妻子连生数子的,比如汉桓帝时之赵宣,也有先故作不孝姿态,然后假装幡然醒悟,痛改前非的,比如汉明帝时之许武。所以当时有民谣讥讽说:“举秀才,不知书;察孝廉,父别居。寒素清白浊如泥,高第良将怯如鸡。”

    所以说,能够忍住世俗诱惑,不折不扣地守孝三年的,就已经是当时知名的大孝子了。比如汉末时的袁绍,先服母丧,再服父丧,守孝六年,因此闻名天下,人人以为贤。相比之下,被察举为孝廉的曹操,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事迹。

    但到了西晋时期,守孝之礼受到了空前重视,从上到下形成了一种“死孝”的氛围。前些年,河东王接丧母,他为母守孝三年,严格执行《礼记》的饮食要求,以致于“柴毁骨立”,仿佛饿殍。而平阳王延更是夸张,据说他九岁丧母,守孝期间,三年泣血,几至灭性,后来每年遭逢忌日,都要哀嚎悲泣十余日。哪怕是阮籍这样,以放荡不羁,蔑视礼法闻名的隐士,也不免要遵守吊祭之礼,只是具体细节不合常规罢了。

    守孝到几乎要死人的地步,这当然是不合时宜的。但一样风俗能够发展到这种地步,自然也有时代独特的原因,说来无非是两条:

    一是经过数百年的权力斗争后,士族终于争得了应有的权力地位,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。

    他们标榜自己的德行清高异于常人,应该获得权力,那自然也要表现出相应的情操。而孝字作为儒学之首,正该是他们大作文章的地方。但至于是不是名副其实,这恐怕就要另行考量了。

    二是司马氏以篡权弑君夺得帝位,有违儒家提倡的忠君之道。但身为皇帝,也必须吹捧自己的德行,那便不得不在其他诸如仁恕、宽和等方向找补,如此才能符合“天家”之德。

    而其中孝之一道尤为重要。齐王司马攸身为宗室之首,以身作则,先为晋景帝守孝,再为晋文帝守孝,又服侍羊、张两位母后,也一度形销骨立,这才海内归心。天子司马炎稍不如兄弟,但也在行政上大肆提倡孝道。所谓上行下效,“死孝”之风自然是席卷九州,创历代之最。

    不过这些对于刘羡来说,没有什么意义。他此时守孝,既不是作秀般的死孝,也不是敷衍般的走走过程。

    由于早年跟随陈寿读书的时候,陈寿就在守孝,刘羡随之一起饮食,早就适应过守孝的生活,此时再经历一遍,他并不会感到什么不适。

    但他此时也不想像其余那些守孝者一样,天天在墓碑前痛哭流涕。因为看到张希妙的墓碑,他立刻会记起母亲生前的教诲,感受到沉甸甸的负担。流泪是承受不了负担的表现,他必须向母亲证明,自己能够坚强地走下去。

    所以刘羡婉拒了费秀等人派人照顾的要求,哪怕才十二岁,他就自己动手,专门在靠近母亲的墓地旁,找一处平缓处建造木屋。他砍除荆棘杂草,打下木桩,上面铺上木板,搭建起一座一丈见方的木屋,形制与当年陈寿的小屋差不太多。也是住宿之外,又在侧面搭一个读书这样的顶棚。唯一的区别就是,刘羡日常还要练剑术与射术,所以还立了一些草人做靶子。

    一切准备完毕之后,刘羡又到东坞,让朱浮运了整整一车书籍过来,在卸下书籍和日用的一些物品后,刘羡就打发朱浮回去了。临走前约好,每隔十天,朱浮来送一些日用品,并带一些换洗的衣服。

    从此以后,刘羡就正式开始了守孝的生活。上午读书,下午练武,傍晚前到母亲墓前问安,诉说自己这一日的所得所获。这是很简单的生活,也是此后刘羡回顾自己一生,可能是最寂寞的一段时光,不过对于此时的他而言,内心却像是雨后的竹林一样清净,他已经有了人生的第一个真正目标,那就是守孝结束后成婚,然后踏入仕途,按照母亲的遗愿,去成都看一看。

    但除此之外,他还有一件心事,就是消失的安乐公。虽然已经有一月不见他的踪影,但按照母亲的说法,他是一定会来看望母亲的。刘羡听信张希妙的话,一直在耐心等待。只是五六日下来,迟迟不见踪影,让他不禁有了一些怀疑和责难。

    很快,第一个十日过去了。朱浮乘车过来送米面,随行的还有侍女阿春。结果要回去的时候,突然下起了大雨,三人坐在顶棚下等雨停了再走。

    山中急雨哗哗而下,空气湿冷,四周昏暗。刘羡见阿春抱着手坐在廊下望着大雨发呆,忽然想起来,他听张希妙说过,阿春也是从成都随她一起来到洛阳的。她也丧失了亲人吗?刘羡忽然心生伤感,就问阿春说:“你还有亲人在世吗?”

    阿春摇摇头,艰难地说了一句:“都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她见刘羡陷入沉思,就慢慢说:“我十四岁的时候,刚好经历成都大乱,父亲,母亲,丈夫,还有孩子,都没有了!”

    说到孩子,阿春的情绪难免有些激动,她闭上眼睛,不知是在回忆过去,还是在强忍泪水。

    刘羡知道她肯定丧失了亲人,却不知道还曾结过婚,有过孩子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阿春平复下来,她干笑了一声,对刘羡说:“我现在每想念孩子,就念观世音菩萨。法师说,只要心中虔诚,他们就会投胎转世,再不过苦日子了。”

    刘羡心中觉得难过,想劝劝阿春,为什么不趁着还未衰老,再找人结婚,生个孩子呢?但看着她满是烫伤的脸,顿时就想起了父亲用滚水泼阿春脸的往事,一时间倍感羞愧,甚至扭过头,不敢正视阿春的脸。

    雨停后,阿春起身,和朱浮一起提着东西下山去了。刘羡站在棚下,默默地目送他们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远去。他想,自己也要承担起阿春的责任来。

    晚上又开始下雨。第二天早上更是暴雨如注,小屋在雨水中摇摇欲坠,一度让刘羡担心有倾塌的风险。

    雨下的真的很大,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。刘羡自己生火煮了一碗浓粥,坐在地上正准备吃饭,屋檐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他有些不安。他起身走到门前看雨,地上的流水汇成小溪从木柱间穿过,往低洼处流去。茂密的树丛在大雨中发出簌簌的响声,好像里面藏了什么东西。风吹过来,树丛就像发冷般的抖动着。

    雨停了该再加些茅草,然后在林中找根木头,给屋中再加一根梁柱。刘羡这么想着,踱步回到灰暗的屋里,背对着门坐下,想把剩下的食物吃完。他坐在地上吃饭的时候,突然感觉从背后透过来的光影晃动了一下,中间夹杂了短暂变暗的过程。他停止咀嚼,竖起耳朵听,但听不到任何异样。

    有什么东西来了!刘羡一阵毛骨悚然,这里地处偏僻,没什么山贼,但如果是什么诸如豹子、熊之类的野兽,那就不好说了。于是他赶紧起身到墙边,拿了昭武剑,榆木弓,再十来支箭矢,就捏着脚到门口,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。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门口的廊前传来沉重的脚步声,好像有人扑通一声跳到外面的雨地上。刘羡赶紧追上去,大喝一声,拉弓上箭冲出门外,对准了一个人影。就看见一个头戴斗笠,身披蓑衣的人立在外面的雨地里。听见屋里有人冲出来,那个人突然转身,和刘羡一个对视。那个人胡子邋遢,面色苍白,双颊消瘦,手里握着几支枇杷花,花瓣被雨水打乱,已经难见颜色。

    正是消失已久的安乐公刘恂。

    父子二人在雨中对视,一下子都愣住了。刘羡握弓的手没了力气,渐渐放下来,而刘恂手里的几支花也脱手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大雨倾盆而落,一时间世界只剩下茫茫的雨声。

    刘羡沉默着面无表情,可他胸中的恨却如怒涛般反复激荡,但眼前又浮现起母亲临终前的容颜,让他无法向这个人下手。而他同时也在问自己,为什么偏偏他是自己的父亲?

    他终于克制住了,然后低下头,对刘恂说:“有躲雨的地方不站,站在雨里干什么?”

    他的语气非常不逊,简直是对待一个陌生的过路人,但这已经是他压制自己厌恶的极限了。他强迫自己去执行母亲说的谅解,但终究不是能够轻易做到的。

    但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刘恂的预期,他不像往常那样发怒,沉默少许后,也没有说话,终于挪动脚步,径直往草屋内走去。

    看父亲进入草屋后,刘羡随后进去,先是往火堆上加了些火,而后又盛了一碗粥,转手递给安乐公说:“给!”

    安乐公此时脱了蓑衣和斗笠,正在草席上发呆,没想到儿子又做了一件超出他预料的事情。他还是一声不吭,双手接过粥碗后,只是拿调羹不断拨弄着碗中的汤水,很长时间都没有下口。

    刘羡也没有再看他,而是就拿了一本《管子》自顾自读了起来。但实际上,也就是装装样子,有刘恂在身旁,他心乱如麻,根本什么都读不进去。

    过了好久,他终于听到父亲说:“刘羡,我刚刚才发现,你已是个大人了。”

    刘羡心下一酸,但口里却下意识讥讽道:“都是托大人的福,教导得好。”

    这一句顶过去,又让安乐公不吭声了,他把碗里的粥水都喝光后,才说道:“你不是我,你不懂。”

    “我确实不懂,或许阿母懂吧。”

    安乐公虽然哀伤,但也禁不住儿子连续这样的揶揄,终于有些恼怒地说道:“那你还说什么?!你学过剑,难道还见过血?”

    “我见过阿母的血。”

    短短几个字,一下就将死了刘恂。

    安乐公几乎瘫倒,完全丧失了反驳的力气,他不想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了,只是简短地问道:“希妙她……有什么遗言?”

    刘羡终于放下手中书卷,抬头看着父亲,缓缓说道:“阿母说……她让我不要恨你,她说……这一切都不是……你的错。”

    刘恂听到这番话,一时间喉头哽咽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当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,他赶紧背过身子,对着墙角不让儿子发现。

    刘羡确实没有发现,他现在只觉得父亲可恨,连带着他的所有行为都面目可憎。这里面的是非没什么好说的,再怎样悲惨的过去,都不是对身边人施暴的理由。生活中还有人爱着自己,怎么能不珍惜呢?刘羡现在就时时警醒自己,要珍惜身边人的爱。

    父子两人接下来谁也没再说话,等过了半天,雨终于小了一些,安乐公就披上蓑衣准备离开。刘羡最后和他说:“你还是早些回府吧,二伯他们应该等急了。”

    安乐公看了儿子一眼,沉默地点点头,戴上斗笠,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往北边走了。

    人生啊,其实就是泪水落在雨里。

    也是从这时候开始,刘羡开始安心守孝。

    而过了一个月,朱浮又来给刘羡送衣物的时候,说洛阳发生了一件大事。

    原来随着天子司马炎的不断打压,齐王党接连失利,齐王司马攸不得不遵从帝命,入国归藩。结果没想到,还没成行,齐王竟病逝了。据说因为是因为对党争失利极为不甘,齐王急怒攻心,呕血而死。天子司马炎极为伤心,当即斩杀了为司马攸看病的御医,又令侄子司马冏继承爵位,不必离京。

    至此,时长近两年的齐王党争,终于以帝党的全面获胜而告一段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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